近日,“江西某中学学生被老师要求弃考”的消息登上热搜。6月18日,南昌教育局发布通报,确认情况属实,将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据报道,这位班主任劝初三学生放弃中考,并暗示其不报中考照样给毕业证、参加考试则需要290分才能拿到毕业证。事后,家长才得知孩子没有参加中考。
“情况属实”。(图/微博截图)
早在2010年6月,教育部就发文强调,任何学校和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劝说学生放弃中考和中途退学,或要求学生转校,或强迫学生报考某类学校。但这些年,被劝弃考的事件仍时有发生,甚至曾有学校要求“差生”签下《自愿放弃中考申请书》。
中考前被劝弃考,高考前被劝走单招,万人嫌的“差生”总是被不断往外推。推去哪儿?不擅长考试、不适应应试教育的“差生”,就能够迅速适应职业教育吗?谁来接住“差生”?如何接住“差生”?
新周刊记者采访了实务学堂创始人兼校长欧阳艳琴。这五年里,她通过实务学堂这个面向农民工子女的非学历职业教育公益项目,接触了大量从普通学校出来的孩子,他们当中有被劝弃考的、有在学校待不下去的、有打过工再回到这里学习技能的……这些脱离系统的孩子们,将独自面临挑战,也需要更多关注、包容与机会。
新周刊:通常,老师为什么会劝初三学生放弃中考?
欧阳艳琴:我们学堂也有孩子经历了类似的事。她本来去年中考,老师说你也别来考了,还不如出去打工,然后她就打工去了,去年下半年来了学堂。
老师明确劝学生不要参加中考,这样做其实成本还挺高的。孩子处在9年义务教育中,如果不中考,老师和学校要给家长和教育系统怎样的说法?
通常,老师这样做的动因,可能是学校内部的竞争压力。学生成绩不好,会影响班级平均成绩或者老师个人的考核分数。有时候各所学校在升学率等指标上的竞争,也会影响老师的决策。除此之外,也可能是因为孩子“难搞”,不学习或者违纪违规影响其他人学习,或者有情绪问题以至于管理风险很大等。具体到这个新闻里的孩子和老师是什么样的情况,我还不知道。
新周刊:据报道,家长说这个孩子的确成绩不好。如何理解这个阶段所谓“差生”的诞生和境遇?
欧阳艳琴:初中阶段的孩子,他们的心理状况、学业和行为是很值得关注的。我们实务学堂在招生时,经常会有十三四岁孩子的家长来咨询,就说孩子在学校呆不下去了,不知道怎么办。最近几年,大家也经常讨论到,抑郁等心理、精神疾病低龄化的趋势。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挑战很大。
中学生心理状况。(图/网易数读)
首先是学业压力。初一下半年开始学习难度逐渐变大,初二初三更加如此,学习曲线很陡峭,如果不是一个学习能力很好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就会遇到挑战。
这个阶段TA要应对各种状况,除了学业压力,还要面临着暴风骤雨般的青春期。TA开始有自我意识了,不再那么“听话”,可能出现所谓的行为偏差,比如抽烟、喝酒、沉迷手机游戏、“早”恋,更极端的还有打架等。
另外,大量乡镇孩子寄宿在学校,长期处在高强度管理下,又不能随意离开。孩子内心想要自由的力量,和控制TA、规范TA的力量,总在互相拉扯。但孩子又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寻求支持。久而久之,孩子就有可能在学校待不下去了。
所以,他们面临的是综合的问题,有一部分是不擅长学习,有一部分是情绪问题。其实这些孩子自己也困惑,成绩不行,社交不行,也不能离开校园这个环境,只有几个不太熟悉的网友,没有什么真实世界里的朋友。
当他们花大量的时间待在学校时,老师承担的管理者角色就尤为重要。如果一个学生学业搞不上去,拉低全班的平均成绩,老师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指导、管教。或者孩子情绪状态很差,老师害怕或者没有能力承担风险,可能就会劝孩子离开。
成绩的评判成为阴影。(图/《我不是笨小孩》)
新周刊:孩子放弃中考以后,通常的路径会是怎么样的?他们会被推向哪里?
欧阳艳琴:除了被劝弃考,也有的学生选择主动辍学或者休学。他们之后的路径我没有具体数据,但是我知道的情况是,有些是在家里面待着。如果不懂青春期的孩子,每天还和他们待在一起,家长也很难保持很好的心态,甚至会崩溃,所以家长还是倾向于把孩子送出去。
家庭条件好一些的,会送孩子去一些国际学校,或者创新学校(目前在国内还很少)。也有相当多的,会把送去某种特别的“读经班”,用读经典的方式规训孩子;或者送去“特训学校”,用军事化的方式去管孩子。
家庭条件没那么好的,有一些确实就去打工了,或者去中职学校。这几年还有一种“普职融合班”,把学习不那么好的孩子放在一个班,尝试一些不同的教育方法。
(图/《青春派》)
新周刊:去了这些学校以后,他们还能回到升学体系吗?
欧阳艳琴:从现在的制度设计来说是可以的。这些年职校扩招,很多学校也提供了非常多的渠道,让学生升入中职,然后通过高职高考、职校直招等方式,考入高职(包括高职、大专、高技等),再拿大学文凭,甚至还可以专升本、本升硕。现在职业教育都有硕士了。
所以,难点不是能不能升学,而是,再回学校能解决问题吗?
对于适应应试教育、只是短期内因情绪问题导致成绩波动的孩子来说,解决掉了情绪问题,自己还希望回去参加升学考试,那回学校或许是合适的。
那不适应这个体系的孩子怎么办?
第一,你得承认有的孩子不适合走学历教育体系。第二,也有很多孩子没有必要走升学体系。不走这条路,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更好?前提是要确认、接受孩子的不适合,但这对于绝大多数家长来说都太难了。接受之后,家长往往就可以放平心态开始探索了,看看什么样的职业是不看文凭看经验的,试试做厨师、做糕点、做生意之类的。没有这种资源也没关系,可以尝试去找培训班,相信TA最终能够在这个社会上有一个自己的位置,能够自己养活自己。
新周刊:正如你所说,创新学校在国内还是比较少的,上国际学校,又需要良好的家庭条件支持,很多孩子后来还是去了职校。当下我们的职校能很好地接住这些孩子吗?
欧阳艳琴:实务学堂里去过职校的孩子给我的反馈是,多数情况下待半年就出来了。因为学校环境不好,有学生抽烟、打架,自己也感觉没学到什么东西。不知道最新的情况有没有好转。
进入职高,但环境不理想。(图/《学校2013》)
当下的职业学校尤其是中等职业教育,有几个问题。
第一,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不是一个和普通教育并行且独立的体系。它更像是同一个体系里,被淘汰下来的一个分支。我们只有一座“独木桥”,就是考普通高中和大学,一些上不去普通高中的孩子,就被分流去了职业学校。家长、老师都认为,这些孩子就是不如那些上了普高的,很多家长也只是把职业学校当作孩子的托管机构,这个心态就不对。
第二,很多职业学校并没有办好。要办好职业学校,有几个非常重要的条件。比如要跟市场紧密关联,了解市场的动向,能够提供市场需要的培训;要有好老师,老师就泡在真实社会里、职场里,能够提供一线的职场经验。但目前职业学校的老师,大多数也是普通教育出身,大学毕业后就到学校任职,没有职场经验,也不懂职业是什么,更多的还是在教学生考试。
第三,职业学校被家长赋予了托管、升学的意义,上职校就变成一种曲线救国,孩子还是继续走升学这条路,本质上并没有解决走向职场的问题。进到职业学校的孩子,大部分是不太适应书本学习的,你还是用考试升学那一套来教,他就不太可能找到他自己擅长的东西。这一切需要系统的改变。
当然,这几年我也听说,有些发达城市的职业学校做得不错,与企业结合紧密。我们还有一个学生,在青海一个僧人发起的职业学校上学并读完了,他对那里评价很高。
职业教育面临的困境。(图/第一财经)
新周刊:正如前面说的,一方面职校不够好,另一方面,家长也很难接受自己的孩子不适合应试教育体系。为什么这么难接受?
欧阳艳琴:不只是所谓“差生”不适合应试教育体系。有的人甚至读到博士了,才发现自己不适合学术。他们不是没有渠道了解相关信息,更多是心理层面不能接受,觉得不持续升学的话,面临的其他压力更恐怖。 身边所有人乃至主流价值观都告诉他,只有走升学道路才会幸福。
大家的道路还是高度趋同了。所有孩子都期待同一个梦想,做一份坐办公室的稳定工作,不需要付出太多体力劳动,稍微动一动脑就可以完成。但这类岗位,已经承接不了这么多大学生了。结构性失业,也意味着大量制造业、服务业工作没有人做。
新周刊:是不是社会环境对他们还不够包容,也让他们不敢走这条路?如果社会上是一个重学历的氛围,他们可能面临学历歧视等问题。
欧阳艳琴:我们的确希望社会更包容。但包容性是怎么来的?社会是由人构成的,我们的老师不断告诉学生,只有大学文凭是敲门砖,承诺考上好大学就会有轻松体面的工作;我们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出大山、去过有尊严的生活,这本不过分,但很多家长不能接受孩子“学而不优”。
(图/《大考》)
但我们不能一味抨击却又什么也不敢做,还是去走跟别人一样的路。
所以,我通常会对孩子说,抛开社会观念,我们作为个体对自己负责的话,可否去反思一下,那种坐办公室的稳定工作,真的是我想要的吗?稳定是你从小以来的追求吗?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同的主张,只是那颗种子被藏起来了,被我们以为我想要的东西、大家都想要的、趋同的东西掩盖了。
职场不是单一的独木桥上的竞争,它有多元的逻辑,经济越繁荣会越多元。某种情况下,我认为职场是公平的,民营企业老板也非常务实, A企业不招我可以去B企业、C企业。但如果都想考公务员,那的确竞争很大。
纪录片《高三》中翻墙的差生,后来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图/《高三》)
新周刊:从父母或者社会层面来说,如何接住被系统甩出来的孩子?
欧阳艳琴:需要为TA做的事很多。除了技能层面,保证他们的社交生活也很重要,这是孩子离开学校后最困扰他们的事儿。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同伴情感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之间会交流、会互相想办法。我们无数次发现,同伴的帮助比老师的帮助还来得更直接。
另一个挑战是,孩子离开学校后,谁能来承担教育责任?或许职业学校、师傅可以教技能,但谁来扮演类似导师的角色,帮助孩子建立正确的价值观、养成良好的性格?
这件事很难靠父母。到了青春期,孩子就是希望和父母保持距离的,父母参与太多,孩子反而很难成长了。此外,普遍情况下,绝大部分父母好像也只能承担养育的责任,没办法承担教育责任了。
像我们这种辅助机构现在越来越多了,大家都来做这方面的事儿。但我们的机构很小,只能接住很少的孩子。
(图/《青春派》)
新周刊:就你所知,被劝退的和主动逃离升学体系的孩子,是否不一样?
欧阳艳琴:我们有一些学生,是曾经考上过普通高中甚至大学的,但还是主动选择离开传统教育体系。这些孩子有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和驾驭文字的能力,可以够着比如像新媒体这种工作。相对而言,没考上高中的孩子,纯做文字类或对语言表达要求高的工作会难一些。不同行业对不同技能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但就思维的灵活性和主动性来说,有些成绩好的可能被规训得更厉害。
不管是被劝退的还是主动逃离的,我们都会告诉他们,不管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开始去进行你的职业探索了,要主动给自己设立一个切合实际的目标了,我们会陪着你把这个目标实现。
新周刊:以你的经验,离开这个被广泛认可的升学体系后,如何再次建立这些“差生”们的信心、帮他们找到自己的路?
欧阳艳琴:首先,我们不会二元区分“差生”“好生”,孩子们都是“珍贵的普通人”,各有优缺点,但都是值得被爱的。也不是说一来学堂,孩子就变成“好生”了,那是魔法。不过这些孩子确实会有一些既有的心智模式,是很难被打掉的。比如不够主动,什么事情都等别人安排好;比如过去有特别多被否定的记忆,有什么憋着不说、不反抗,只会逃跑或者放弃,这点我还挺心疼的。
行为能力的提升、习惯的改变、心智模式的改变,需要很长时间。光靠说是没有用的,那只是“洗脑”。有种学习方法叫“做中学”,我们会陪着他学习,找到自己的位置,陪着TA走入职场。另外,在学习科学中有一个叫“脚手架”的理论,在学习的过程中有类似“脚手架”的支撑,帮TA把问题拆得足够细,让TA能够一点一点往前走、爬上去。
(图/《大考》)
我们的学生会更早地进入职场,一般都是做基础性的工作,然后在工作中发现一些非常细的问题,再在学堂的定期复盘会上沟通这些“小事”,帮他们区分遇到的批评和否定是对事还是对人,分清楚自己的权利和责任,分清楚我在创造什么价值,判断自己的付出和回报是不是成正比,从而形成独立的人格。
比如有个孩子最近刚进职场,跟老板说放暑假了,要请两周假回老家。老板说,你能不能少请一点?他回来问我,老板是不是PUA他?我说这是小团队,两个星期太长,职场也没有暑假。他后来就理解了,干脆没有请假了。
至于自信的建立,大多是发生在得到肯定反馈之后。我调研的时候,遇到一个初中读完去学厨师的小孩,他说他觉得工作后自己变聪明了,因为他不会的东西就问,问了就搞会了。而且技能不容易遗忘,学会了就是学会了。以前在学校,他们通常不敢问,生怕老师觉得问题太简单。
我们有一个毕业生,2018年(实务学堂成立之年)秋天来,2019年秋天就开始实习,现在已经在公益教育行业全职工作3年了。
最近我们还有个同事去做月嫂了,这也是有晋升和发展空间的工作,只是跟“大厂”不一样而已。很多工作不需要学历,也未必是纯体力劳动,它更需要爱心、责任心、经验。
也许这样的事足够多的时候,大家就会更有信心了。但这是一个挺长的过程,需要孩子们大量地、实事求是地去做事情,花时间体验真实的事情是怎么做,积累经验和方法。没有一条道路是可以让人轻松地走向成功的。
(图/《青春派》)
新周刊:国外职业教育的哪些案例可以借鉴,来帮助培养这些并不擅长书本学习与考试的孩子?
欧阳艳琴:德国是在孩子初中之后就分流,一部分走学术,一部分培养成一些技术工人乃至工程师;美国则是高中以后分流,大部分人都接受到了高中的基础教育。我个人的观察是,一些基础的写作、逻辑能力,在高中其实就能学到了。之后如果没有专业方向,孩子就可以早点出来工作,或者Gap一段时间之后去工作,再回学校。在工作、职场上学的速度,会比在学校快。单纯为了去刷学历的这种学习,没必要。当然,要是想从事法律或者医学这类专业性特别强的工作,还是要上大学。
其实,都不用说国外,我们可以回头看,100年前,陶行知就开始讲生活教育。几十年前,农村的穷孩子想在社会上立足,随便教他个一技之长,他马上就会去干。从我自己来说,我的表兄弟姐妹有很多是初中都没读完的,但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成家立业,过上了很好的生活。
归根结底,就是希望家长接纳孩子可以走不同的路,让孩子去承担他自己的责任,也没那么难。同时,做好职业教育非常重要,希望那些关注到育人和技能的职业教育,可以更多一点。
参考资料
【1】《南昌一中学生被勒令弃考?官方通报:属实》|央广网
【2】《让初三学生“自愿放弃中考”?涉事教师辩解:“奇招!”》|深圳都市频道《第一现场》
撰稿 斯通纳
编辑 晏 非
校对 杨 潮
排版 郭芷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