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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成长合作社
在当今教育内卷的时代,很多家长抱着“不要让孩子成为一个 对什么都没兴趣的人“这样的想法,为孩子报名很多兴趣班。
孩子对跳舞感兴趣,就报名舞蹈班,对象棋感兴趣,就报名象棋班,对音乐感兴趣,就报名钢琴班,声乐班。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那些彼时充满兴趣的孩子,一在加入了兴趣班后,就变得兴致缺缺,兴趣全无。这又是什么道理?当兴趣无法被装进“兴趣班”的时候,作为家长的我们又要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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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失联
那原本是一个我可以晒出照片,配上文字“第一场贝五,希望你的人生永远有美好的音乐相伴。“ 的周日。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
在在曾和我看过一本关于贝多芬第五号交响曲的绘本,他挺喜欢那本书。所以得知旧金山少年交响乐团的这场贝五家庭音乐会,我赶紧买了前排中间的(贵)票,打算开启在人生的第一场交响音乐会,近距离接触一下古典乐演奏现场。
开场之前他心情很好,就是自拍照里的样子。但当音乐响起,他的兴奋劲很快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卧不宁,如坐针毡,甚至干脆说“the chair is prickly” —椅子上有刺。在音乐厅这个特殊场景的环境压力下,我稍微劝说了一会儿就投降了,强压着不爽带他从从前排一路逆着众人目光逃了出去。
谁知刚在外面呆了一分钟,他就要求再回去。
“你确认么?我们可以走的。反正都已经出来了。”
“我想回去。”
“如果回去,那我们就要待到结束再走,你确定么”
“我要回去”
尽管对他的确定并无信心,我还是拉开重重的隔音门,回到音乐厅。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他人,我带着他坐在了最后一排。
本以为怎么也能坚持5分钟,和贝多芬与命运的顽强抵抗来一个澎湃高昂的共鸣,谁知小子刚坐定两分钟,就开始故伎重演,接连提出要走,那不屈不挠的尽头倒是和台上正投入奋力演奏的年轻人们达成了某种奇异的协调。我还带着一丝侥幸的提出再听五分钟,他直接站起身,独自离开了。
一开始看着有工作人员陪他出去,我还愤愤的心想要走你走,我再听一会儿。但怎么可能安心听下去,在反复跟自己默念了十遍“不喜欢不是他的错”调整状态之后,我垂头丧气的再次离开。
出了音乐厅,我们沉默着走去图书馆找爸爸。但显然我俩各自怀着心事,进图书馆一看到爸爸,在在欢欣鼓舞,我则在瞬间变身怨妇数落起在在:他是如何坐立难安,在那样的场合表现不得体,又是怎么进出折腾我的,我再也不想花钱买气受了…
我们都意识到我这怨气一时半会儿发不完,于是决定分头行动,减少伤害。爸爸带在在去童书区,我去另一个楼层的中文区。
在满满的书架前,我逐渐平静下来,开始反思整件事情。为什么在音乐厅里自己好像已经调整好了,但一看见饼哥,就上火了呢?
“
家庭生态系统
这和我们家里三个人的关系模式和最近关系的变化有关。
首先,饼哥是我们家情绪意义上的镇宅之宝。我在他面前可以完全放心的释放情绪,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像宽厚温暖的沙发一样容纳我的不安。所以哪怕我之前看似成功压抑住了自己的恼火、挫败和委屈,一看到他,这些感受就会自动冲出身体,向他涌去。
其次,我和在在的关系在他六岁之后,明显发生了变化:一起玩儿的场景变少,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变少,我不再抱得动他,生活中他需要我照顾的事也在减少,他一下子从软糯的嗲嗲男孩变成了一个时常“狗都嫌” 的皮小子。每天我俩相处的时间几乎只剩下接送路上的二十分钟。而这二十分钟,他还在听书。
我突然意识到他背对我走向远方的旅程已经开始了,也意识到我一生中作为女儿,和妈妈那种哪怕昨天在吵架,今天也可以手挽手逛街的亲密,在我和在在的母子关系中,也许是不会有了。一想到这,心里就只剩失落和感伤。
与此同时,他和爸爸的感情更亲近了。大小boy 一起看球,玩乐高,猜恐龙,爸爸举着他摸房顶,拎着他荡秋千,和他傻笑着在地上打滚。加上饼哥还有耐心,好脾气,于是我在这个调皮小男孩面前似乎就“不得不”扮演起立规矩,站底线的那个人。有时候我甚至怪饼哥对在在脾气太好,但他没办法也没必要改,但现实就“迫使”我在家里的角色成了那个管教的狠角色。
家庭中每个人的角色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任何一个人占位和移动,都会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我们总会不自觉的相互影响,补充,竞争,腾挪。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有些位置让人舒服,有些则不然,比如我就在无意之间站在了让自己很不自在的位置上。
最后,这样三口人的家庭系统,在我妈来了后又起了变化。因为跟在在多年没见,她们之间要经历重新认识和适应的过程。当我妈带着一套要乖要听话,不要哭闹这样的期待去面对在在时,自由惯了的在在当然不买账的。他会直白的表达表示不满,拒绝,忽略,说一些在长辈眼里 “不孝敬”的话,甚至还动过手,场面完全不符合东方文化中“天伦之乐”的描述。
而当她俩产生矛盾时,我会不自觉的紧张,下意识的站到他俩中间,一面告诉我妈不要再提这些注定是要碰壁的要求,另一面约束在在的行为,避免事态扩大。这么一来,我在他俩眼里都扮演了“镇压者” 的角色,让每个人都觉得压抑。
这些家庭成员关系移动的画面清晰起来,让没来由的焦虑烦躁减轻了很多。我要少扮演协调,补充、干预和控场的角色,多关注我和在在之间的关系,具体实施起来重点就是一条,增加我和他相处的时间。
第二天,我和在在商量,做了一些调整。比如接放学路上不听书,吃饭走路的时间也不听书,改成家人聊天;晚上由我来给他睡前读书和陪睡。而我也要调整心态,去接受,甚至欣赏一个傻气、调皮又精力旺盛的小男孩的样子。
“
那天晚上在在睡觉后,我和饼哥也聊了很久。从音乐会两次跑出来这件事情,固然让人感觉挫败和尴尬。但更让我担心的,甚至说在在成长的这六年里,唯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他成为一个对一切都没有热爱的人。
足球,游泳,小提琴,美术… 他参加所有这些兴趣班不是哭着要走,就是礼貌却明白的跟我说 ”我喜欢,但我不想再上了。” 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他对什么感兴趣,更不在乎他在这个年龄取得什么成绩,但我希望他多尝试,有好奇。所以每当学校放假,给他报各种兴趣班的提议都被否定时,我的心就会一沉:他不会变成一个对什么都没兴趣的人吧?这样活着多痛苦啊。
饼哥听我说完,开始对平时头头是道,此时垂头丧气的老婆进行了开导工作。在他看来,我会这么想,和我的经历分不开。
第一,我从小就是不务正业的文艺积极分子,拉琴,唱歌都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到青年的兴趣或特长。可能在我眼中,从小就有课外兴趣是童年“应该”有的样子。但他从小到大,除了上过足球课之外,任何课外班都没上过。所以在他眼中,6岁半的在在哪怕不上兴趣班也实属正常。
“可是你现在的生活就很…” 我刚想用“无聊,乏味”这些词来反击他就放弃了。他当着自己小时候梦想的“科学家”,做着让自己兴奋的研究,每天在我面前搞笑又温柔,对家人有表达不完的爱和关心,还能和我一起看恋综,聊大小话题。“有趣”这种词放他身上都算是格局太小。有特长固然增加人生滋味,但成为一个善良努力温暖的人更宝贵。
第二,我认为兴趣广泛,体育音乐艺术样样都能玩一些,看世界看人生的眼光就会不同,这些都是对抗庸常生活,甚至是过去几年惨淡世界的法宝。我无法想象没有这些热爱,该如何熬过人生低谷,穿越至暗时刻。“但这是你什么时候才认识到的呢?是六岁半的时候么?” 饼哥问,为什么要用你成年,甚至中年时的认识,去管理或设立对一个6岁孩子的期待呢?更何况,大都会美术馆也好,贝多芬音乐会也好,在小孩子的眼里就是很无聊,但这不代表他不喜欢色彩,形状,节奏,旋律啊。
是啊,我在做的不正是把我曾经的经历和当下的认识,强加在一个6岁孩子的身上么?尽管一再提醒自己,我还是犯了用自己的人生路线图给正悠哉悠哉游荡的在在规定路线的错误。
“
Welcome to the Club
让我进一步释怀的,是接下来的几场对话。
第一场对话,发生在我和一个心理咨询师朋友之间。因为我提到因为一场音乐会失眠了, 她八卦心切的打来电话, “快说说,你养孩子还有啥烦恼,在我看来你已经是很多事情都做对的的妈妈了。” 听我交代完后,她第一句话就是:“Welcome to the Club”。这是一位着迷于数据,科学、逻辑,带着女儿买VIP票去见Brian Greene,鼓励女儿打破束缚迈向广阔天地的妈妈。但当女儿睡前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告诉她“同学们都觉得我应该当个模特”时,她也差点两眼一黑,当场晕倒,“这和我从小到大对她所有的教育都是反的”。
第二场对话,是在我和伯克利心理学系的一位老教授之间发生的。在和她说到音乐会离场这件事以及6岁之后他和我关系的变化后,老教授带着过来人的淡定和一丝窃喜,乐呵呵的跟我说了同一句话 “welcome to the club”。这是一句用来告诉别人你理解他们不愉快的处境,因为作为过来人你也有过同样处境的俗语。我们都同意,养孩子这件事儿就是很矛盾的,从孩子自己而言,不服从、独立性强是件好事情,他们尊重自己的感受,有自己的思考。但从父母的角度而言,每天的相处都是挑战。
总有过来人的父母告诉新手爸妈,问题会随着时间散去,但也永远会有更大的难关在前方。老教授现在八十多,和自己的孩子们依然有要解决的问题。曾经我以为婴幼儿时期打好基础,未来的养育就会容易很多。在很大程度上,这没错,尽管我也无法亲身验证这句话的对错。但现实正在告诉我,孩子每个新时期的成长都有新问题,无论我们多熟悉,年龄多老,都会不断有“第一次碰到”的棘手问题出现。恐怕无论当了多少年妈妈,我依然是一个新手妈妈。
第三场对话,是和一位生在台湾,在美国当了多年调查记者,然后长期居住在香港的忘年交阿姨的聊天。她的儿子S是饼哥原来的实验室同事,开朗、善良、有理想。阿姨每年来几次美国,住在儿子的公寓中,两人一起旅行,做饭,见朋友。我问她和S的关系是不是一直这么好,孩子长大后会离自己越来越远么?
“小乐啊,我告诉你,年轻的时候我们工作很忙,没时间照顾S, 反倒是他大了以后,我们更亲近了。她们很多人都告诉我,儿子小时候对妈妈很依赖,长大过程中变得独立,离家很远,但等他们再大一些,工作之后,对妈妈的牵挂又回增加,感情还会回归。” 也许每一对母子的关系也都会不同,而每一段关系都在恒定的流动。最能影响和塑造我们和孩子的关系的,是我们自己。
“
当兴趣无法被装进“兴趣班”
那么回到让我最怕的问题,在在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么?
其实并非如此。事实上,他只是对我认为是兴趣的那些事儿不感兴趣。而那些都是被标签为“特长”, “技能”,有现成训练、竞技和上升路径的活动,比如弹琴,打球,画画。这些技能当然好,但他们只是被市场,教育,社会文化共同塑造出来的一些固定项目。
但孩子的兴趣发展并不遵循社会构建的分工。在在很明确的表达过他对动物,自然保护的兴趣。在我问他想上怎样的camp时告诉我想要去户外学习自然和动物。他的确早早就成了我们家里知道的动物名称,分类,生活习性最多的人。在一次动物园的鸟鸣声辨别活动中,在在以百分之百的正确率听出了八种鸟叫,让一个都听不出来爸爸惊掉了下巴。
尴尬的是,虽然他的亲妈原来是学环境的,也上过好多门生态学课程,却对如何通过兴趣班满足孩子对自然的好奇豪无经验。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音乐体育艺术类的兴趣班随处可见,但真正带着孩子到自然里去开放探索的“课程”却不多见,也许是因为这些经验的积累无法直接转化为成绩,技能或荣誉吧?
但不多见也可能是因为这是我的知识盲区。果然,搜了一晚上,还真找到了不少资源。好些自然保护组织都提供小儿友好的教育活动,比如去森林里观察植物,观鸟,看授粉,在夜晚寻找发光的昆虫…第二天我把这些活动汇报给在在。他两眼放光的宣布每一个都要去。听惯了他对各种兴趣班提议的“No,Thanks”,这样的肯定真是让我欢欣雀跃。原来他不是什么都不喜欢呀。
今天的养育很吊诡:我们比历史上任何一代父母都更投入养育,但前所未有的密集养育既没有带来和孩子的良好关系,也没让我们在养育过程中感受更多幸福。父母和孩子之间积攒着越来越多不满,来自对方的肯定却日益稀少。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经济学家会告诉你贫富差距越大越不公平的社会,养育更焦虑。社会学家会说现代社会中家庭的原子化,男女分工的结构性不公,不同阶级养育文化的差异导致家庭内部的关系紧张,并进一步加剧性别,阶级等问题。心理学家会说长期以来当代人对情绪的忽略和压抑,对儿童心理的不了解不尊重让每个人各自孤独,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失调。
他们说的都对,时代背景下的慌张不安每个家庭都难以逃脱,尤其是当身为成年人的父母们在与个人和系统打交道的过程中都不能被理解,被尊重,被善待的话,他们又如何在转身面对孩子的时候做到温柔和煦呢?而在这个信息爆炸,社交媒体上的影像声音填满生活中每个隙缝的今天,我们也已经越来越难看见眼前那个真实鲜活,独一无二的孩子了。
父母每一天都听见不断传来的噩耗,头上飘着铺天盖地的乌云。中学生自杀,儿童心理疾病,校园霸凌,青少年性侵。暴露于这样的信息之下,让每个父母同情和心碎,更会带入自己的孩子去忧虑、紧张。上一刻怕孩子被伤害,下一刻怕他成为伤害别人的混蛋。而每当此时,人当然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寻求“我的孩子怎样才不会这样”的答案,让杏仁核快速安宁下来,以迎接下一次的危机降临。
这些恐惧,与爱叠加,让父母难以舒展,心安。而长时间处于这样的状态,人又如何能稳稳的去相信呢?相信我们的孩子能感受到到爱,学习爱,相信他们能辨别是非,选择善良正直和勇敢,相信尽管不断犯错或受伤,他们也能不懈的调整和成长,相信一个生命向上也向着光生长的力量。
所有的媒体、专家、医生,还有大大小小的KOL都在告诉我们养育中哪些事情是错的,哪些行为是糟糕的。有一万件事情会伤害孩子的身体,心灵,性格,学业,安全感等。我们知道太多不该做不能做的事情,却不知道该做和能做什么。
当然也有数不清的博主,专家,治疗师迫不及待的用亲切,学术,轻松或灵修式的叙事告诉我们要做什么。按一二三步做,相信我,保管有用。但你发现,在永恒变幻的、琐碎复杂,混杂着眼泪尖叫抑或缄默的现实中,这些几步走不但不管用,而且还时常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般一败涂地。
这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因为没有人的成长是三步走这么简单的。
我们听了很多说教,看见很多案例,学到很多套路,也总结了自己人生的成败得失,最后终于让这些噪音成功屏蔽了眼前那个小孩的声音和表情。流行的概念阵阵吹过:专注力、意志力、自驱力,同理心,安全感,这些被人为构建出来的关键词一个接一个从天而降,充斥着父母的头脑,操纵我们的眼光。
别误会我,我没有说这些概念是错误的,只是它们在引领我们从不同角度理解现象的同时也遮蔽了孩子杂乱无章却生机勃勃的模样。就好像艺术、体育、音乐这些早就固化的兴趣分类,让我看不见在在野蛮生长出的对游隼或蓝鲸的热爱。而所有的这些概念或标签,正如成人世界里横冲直撞的各种主义和意识形态。起初带我们通往更规整构建天地的钥匙,但渐渐就成了捆绑思维的绳索,阻碍我们看见更真实细微却混乱无常的世界。
但这不是说我们没有选择。
我们可以好好体会自己的感受,与孩子的关系是否舒服,在家中扮演的角色是自己主动选择还是无奈之举。反思自己养育中的执念从何时何地而来,将其不动声色的安放在孩子身上是否逻辑成立。和伴侣交流,听听他的童年经历,以及成长教会了他什么。和现实生活中坦诚相待的朋友,尤其是孩子更大的过来人聊聊天。大多挣扎都会被时间熨平,过程中的狼狈却让能让我们联结并放松下来。
最重要的,是穿越喧嚣,看见不能被任何类型,套路,概念,理论所定义的孩子。在和他每一天真实的相处中,回归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的碰撞、摩擦、懂得,谅解和接受。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呼吸、建立对成长的信任,接受养育,或者说和孩子的相处就是一个永远会有新问题,永远喜忧交错的过程。
音乐会结束一周后,爸爸带在在去了一个自然教育活动。那天的在在在海边和森林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和同样爱自然的人们聊了动物,还专心的在猫头鹰的食丸中翻找动物残骸,并对照动物骨骼图示分析猫头鹰吃了哪些动物。
这周是他们的春假,我早早就给他报了名。在在去了两天野外生存营,不出预料的喜欢。也去了两天艺术手工营,接他时,他悄悄告诉我:“妈妈, 我很很很很很喜欢这两天的camp,这个art lab是世界上最好的camp。” 谁曾想到,他竟然开始喜欢做artwork了!
曲曲折折,进进退退,他终归只能成为他自己。我能做的,也唯有不断的看见和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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